6. 魔鬼克拉契

 

 

 

一個個奴隸緩緩地走著,每人身上揹著光滑的石塊。他們成四路縱隊,綿延一公里半之長。從採石場到興建中的堡壘城都有衛兵駐守,每名武裝衛兵負責看守十個奴隸。隊伍的盡頭是一座用石塊堆成的十三公尺人造山,山頂坐著一位大祭司克拉契。過去四個月來,他一直靜靜地觀察工程進度。沒有人打擾他,甚至瞄他一眼也不敢,深怕打斷他思考。奴隸和守衛都已將這座人造山和山頂的寶座當成自然景觀的一部分,不會去注意那人究竟是坐在寶座上不動,還是在山頂平台上走來走去。克拉契誓言重建國家,要在未來的一千年內讓所有地球人──包括國家的統治者──俯首稱臣,成為祭司的奴隸,藉此鞏固祭司的權力。

 

 

 

* * *

 

 

 

有一天,克拉契找了替身坐在寶座上,自己走到山下。這位祭司換了一套衣服、拿下假髮,命令守衛隊長替他銬上腳鐐。他扮成一般的奴隸混入隊伍,排在一名年輕有力的奴隸後方。這名奴隸叫做納德。

 

克拉契看著一張張奴隸的臉孔,發現這名年輕奴隸的眼神總是若有所思、鬼鬼祟祟的樣子,不像大多數奴隸的眼神都很渙散、空洞。納德一下聚精會神,一下露出興奮的神情。「他一定在盤算什麼。」祭司心想,但他想確定自己的觀察是否正確。

 

兩天來,克拉契一邊拉著石塊,一邊偷偷觀察納德;吃飯時坐他旁邊,就寢時也睡他旁邊。到了第三天晚上,長官才剛下達就寢指令,克拉契便轉身面向這位年輕的奴隸,以痛苦而絕望的聲音低語,但不是直接對他說:「難道這種生活要持續一輩子嗎?」

 

祭司看到年輕奴隸抖動了一下後立刻轉身,眼睛炯炯有神,即使在大營房昏暗的燈光下也清晰可見。

 

「再不久就會結束了。我有一個計畫,老先生你也能參與。」年輕奴隸輕聲地說。

 

「什麼計畫?」祭司嘆了一口氣,假裝不在意地問。

 

納德開始驕傲且充滿信心地解釋:

 

「我跟你說,老先生,我們所有人很快就能恢復自由,不用再當奴隸。老先生,你想想看,每十個奴隸只有一名守衛看管,每十五個煮飯、縫衣服的女奴隸也只有一名守衛看管。只要時機對了,我們所有人一擁而上,一定可以擊倒守衛。就算守衛有武器,我們被綁著,但我們一打十,身上的鎖鏈還能充當武器,抵擋他們的劍。我們要搶走所有守衛的武器,把他們全部綁起來。」

 

「唉呀,年輕人。」克拉契又嘆了一口氣,假裝事不關己的樣子,「你的計畫不夠周詳:即使可以從監督我們的守衛手中搶走武器,但過不了多久,統治者就會派新的守衛過來,甚至派大軍處死叛亂的奴隸。」

 

「這點我想過了,老先生。要挑軍隊不在的時機,而這個時機就快到了。我們都知道軍隊最近正在備戰,為三個月的出征準備糧餉,表示他們三個月後才會到達目的地、作戰。他們的戰力會被削弱,但最終仍會戰勝,帶回更多新的奴隸。為了容納這些奴隸,他們才蓋了新的營房。等到統治者的軍隊開戰,我們就開始行動,搶走守衛的武器。傳令兵至少也要一個月的時間,才能把即刻撤軍的命令傳達過去;戰力削弱的軍隊至少也要三個月才會回到這裡。我們足足有四個月可以準備對付他們。我們的人馬不會比他們少,被他們抓來當奴隸的人看到我們行動,一定會願意加入我們。這些我都想好了,老先生。」

 

「嗯,年輕人,按照你的計畫和想法,我們確實能搶走守衛的武器,甚至打敗軍隊。」祭司這次雀躍地回答,並補充問道:「但奴隸之後要做什麼?統治者、守衛和軍人會有什麼下場?」

 

「我還沒想這麼多,目前只有個想法:過去淪為奴隸的人都能恢復自由,而現在不是奴隸的人以後都會變成奴隸。」納德說話不太確定的樣子,彷彿只是把內心的想法講出來。

 

「那祭司呢?告訴我,年輕人,你贏了以後,祭司會不會變成奴隸?」

 

「祭司嗎?我也還沒想過,但我在想,祭司可以維持原樣,而奴隸和統治者聽從他們的指示。雖然他們說的話有時很難理解,但我覺得他們是無害的。他們可以談論神吧,不過我們自己最清楚要怎麼過生活、怎樣過更好的日子。」

 

「過更好的日子,聽起來不錯。」祭司回答,接著假裝要睡的樣子。

 

但克拉契一整晚都沒睡,一直在想:「只要把年輕奴隸的陰謀告訴統治者,自然可以抓到他,因為顯然他就是主謀。但這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,奴隸肯定還會再有恢復自由的想法,然後會出現新領袖、密謀新計畫。只要有這種事情,國家最大的威脅永遠都在。」

 

克拉契想讓全世界變成奴隸,但他知道這不能光靠蠻力,還必須對每一個人、所有民族從心理層面下手,讓他們相信做奴隸是最幸福的事。他必須想出一個可以自我運作的計畫,扭曲所有民族的時空和觀念,特別是他們對現實的認知。克拉契越想越起勁,思考速度快得讓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、沉重的手鐐腳銬。忽然間,他靈光一閃地想出一個計畫。雖然細節尚未成形、他也說不上來,但他感覺得到這個計畫正在爆發。克拉契覺得自己是世界的唯一主宰。

 

祭司躺在床上,手腳都被銬著,但他興奮得無法自己。「明早他們帶我們去工作的時候,我要暗示守衛隊長將我帶離隊伍,解開我身上的鎖鏈。我要把計畫的細節想清楚,接著說幾句話後,世界就會開始改變。太棒了!只要幾句話,整個世界都會臣服於我、我的思想。神的確把宇宙間無可匹敵的力量給了人類,這個力量就是人類的思想。從思想生出的幾句話將會改變歷史。

 

「現在的情況對我出奇有利。奴隸想出造反的計畫,照道理說,這個計畫確實能為他們暫時帶來正面的結果,但我只要講幾句話,不只他們,連他們的後代和地球上的統治者,在未來的數千年都會淪為奴隸。」

 

隔天早上,守衛隊長依照克拉契的指示解開他的鎖鏈。一天後,他便邀請其他五位祭司和法老到他的瞭望台,開始對他們說:

 

「待會聽到的事情誰也不准記下來或洩漏出去。這裡四周都沒有牆,除了你們,不會有人聽到我說話。我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讓地球上所有的人都變成我們法老的奴隸,這點就算依靠大批軍力或連年征戰都不可能做到,但我只要幾句話就能達成。講這幾句話後只要兩天,你們就能見證世界開始改變。你們看下面好幾排長長的隊伍,每個被銬著的奴隸都在搬運石塊,還有一群士兵看管他們。我們以前都覺得奴隸越多,對國家越好。但奴隸越多也代表叛亂的風險越大,所以不得不擴編守衛。我們必須餵飽奴隸,他們才有力氣幹活,但還是有人偷懶、想要造反。看他們動作慢吞吞的,守衛也懶得鞭打他們,甚至不去理會身強體壯的奴隸。但他們以後就會加快動作,不再需要守衛盯著他們,守衛也會變成奴隸。方法是這樣的:今天日落以前,我會派傳令兵四處公告法老的命令:『等到明天黎明,所有奴隸都會完全獲得自由。恢復自由的人每把一個石塊運到城裡,就能獲得一枚金幣。金幣可以用來換食物、衣服、房子、城裡的皇宮,甚至一座城市。從此以後,你們都是自由之身。』」

 

幾位祭司明白克拉契的計畫後,年紀最大的祭司開口:

 

「你是魔鬼,克拉契!你想出來的方法真是可怕,地球上絕大多數的民族都無法倖免。」

 

「魔鬼又何妨?以後的人都會把我的方法稱為民主。」

 

 

 

* * *

 

 

 

日落時,所有奴隸都已知道這道命令。他們相當驚訝,很多人晚上睡不著覺,一心想著他們未來幸福的新日子。

 

隔天早上,幾位祭司和法老回到人造山的瞭望台,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。上千位之前還是奴隸的人爭先恐後地拉著和之前一樣的石塊,很多人甚至汗如雨下地搬運兩個石塊,其他拿一個石塊的人則是用跑的,沿路揚起了沙塵。還有一些守衛也拉著石塊。這些人都以為自己自由了,畢竟手腳不再拴著鎖鏈。他們無不努力地賺取夢寐以求的金幣,這樣才能過好日子。

 

克拉契在瞭望台上又待了好幾個月,滿意地觀察底下的情況。一切改變得非常明顯,部分的奴隸開始成群結隊,組裝推車後把石塊搬到車上,滿身大汗地推著。

 

「他們還會發明更多設備。」克拉契洋洋得意地暗想。「他們內部開始出現一些服務了,像是送水和送食物。一些奴隸在路上直接用餐,不想浪費時間回營房吃飯,寧願用賺來的金幣叫外送。太好了!他們之間還出現了大夫,直接在路上治療病人,不過也要收錢。他們還選出指揮交通的人,不久後就會有帶領者、仲裁者。就讓他們選吧,反正他們以為自己自由了,不過本質上根本沒變,他們一樣在搬運石塊……。」

 

他們就這樣來回奔波、揚起沙塵、滿身大汗,拖著沉重的石塊好幾千年。一直到了今日,這些奴隸的後代依舊毫無自知地奔波。

 

 

 

* * *

 

 

 

「妳說的應該是工人階級吧,阿納絲塔夏?這大家都能認同,不過企業主管、政府官員和企業家不能算是工人階級。」

 

「弗拉狄米爾,你覺得有差別嗎?差別在哪裡?」

 

「一些人像奴隸拉石塊般工作,另一些人負責管理搬運作業;以現代的術語來說,就是管理製造流程。」

 

「但管理一樣也是工作,而且通常比奴隸搬運石塊還複雜。」

 

「妳說的也沒錯,企業家需要思考更多事情。他們的思緒從早到晚都被工作佔據。但照妳的說法,法老、總統和議員都算奴隸囉?」

 

「正是如此,祭司當初想出這種禍害無窮的機制,如今自己也成了奴隸。」

 

「但如果有奴隸,表示一定也有主人。如果妳說不是祭司,那會是誰?」

 

「主人正是人類自己創造的人造世界。大多數人的心中都有守衛在鞭打他們、逼他們賺錢。」

 

「這真教人難過,看起來毫無出路了。數千年來改朝換代,宗教、法律也一變再變,但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,人類以前是奴隸,現在也還是奴隸。難道沒有方法導正這種情況嗎?」

 

「有的。」

 

「怎麼做?誰有能力做到?」

 

「意象。」

 

「什麼意思?什麼意象?」

 

「一個讓人看見不同情境的意象。你思考看看,弗拉狄米爾,那些用錢統治世界的人都覺得,只有權力和財富能為人帶來幸福,而大多數努力賺錢的人也被這樣洗腦。但大部分的情況是,在這場沒有意義的比賽中,勝出的人通常也是最痛苦的人。他們達到虛假的地位後,也比別人更快體會到自己的生命沒有意義。我要讓你看看未來生活的景象,你可以寫進書中,讓它在現實中成真。」